追随自由的风

撰文│笨笃

一九九○年,我开始学书法。三年之后,我的兴趣拓展到中国现代水墨画的领域。早在学书法前,我梦想投入中国的书画世界,大约梦想了三年。一九八七年,当我第一次到中国旅行时,我买了一幅书法作品,上面是《孙子兵法》战略的四个字:“风林火山”。

这四个字来自《孙子兵法》第七章军争篇:“故其疾如风,其徐如林,侵略如火,不动如山。”有人将书法家比喻为军队的将领,必须熟知如何占领空间、摆阵,并懂得掌控阵式移动的节奏。这也表示所有的艺术家都应该知道风的不定、林的繁密、火的猛烈与山的沉稳。

艺术伴随我
生命的转化过程

从这一刻起,我的心中似乎响起某个声音,告诉自己:“我将成为书法家。”这个想法打乱我原有的逻辑,因为我的手很笨拙,这早是众所皆知的事。在那个年代,我正历经一段内心的转化,让我做出人生中重大的决定,中国艺术的表达形式引发我内心丰沛的情感,正伴随了这个转化的过程。

这是我愿意与大家分享的经验,也许过于主观与片面。不过,我不只是要说自己的故事,我要说的是在我的生命与作画经验中,我的目标、领会以及我选择的道路。我无意独白,而是希望和路途上相遇的友人继续对话,同时陪伴友人继续追寻。

视力与听力的障碍
比不过笨拙的手

打从童年起,我的视力就很差。念小学时,我坐在第一排,还是无法抄写黑板上的字,差不多要贴着黑板才有办法读。而且,我只有一只耳朵听得见。幸好我有父母不断的协助,还有老师们真心的谅解,视力与听力的障碍才没有对我造成很大的困扰。

对于极度近距离的东西,我没有视力的问题,所以我嗜书如狂。在课堂中,我开始眯起双眼,顺利地记下老师讲的话。小学上课时最大的问题,是我写的字。念小学的前几年,我写字必须用墨水和沾墨钢笔,而我的笔记簿上总会被我挥出可怕的黑点,让我得到很低的分数。笨手笨脚的我弄得满手油墨,还要拿浮石用力搓洗才能洗净。

从迷墨到舞墨
心灵自由的起站与靠站

几十年后,三十岁左右,第一次有机会写书法,我感到快乐无比。我终于可以在纸上尽情挥洒,而且乱墨也有可能变得很美。墨水对我来说,一度是令人敬而远之的东西,只要一靠近,就会弄得全身黑,四处墨。中国的书画世界里,墨随笔运,留下的就是水墨的痕迹,没有脏不脏的问题,画的美丑端看个人心手的节奏。在早期畏惧墨水的心理下,其实墨对我还是有一股无言的魅力。在我十二、三岁时,我记得看过一幅雨果(Victor Hugo)的素描,奇山上耸立着阴暗的德国城堡,令我深为着迷。

心灵的自由是一条无止尽的道路,我在水墨与书法中的发现,只是这条路途中的一站,但也是极具象征意义的一站。有一天,有人告诉我︰“孩子,过去的我希望成为一个圣人,但是现在,我只想成为一个自由的人。”这句话在我的心田深处低回不已。

怎样才是一个自由的人?自由的人不容易被描绘,不容易被定型。不定的特性或许是自由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但我仍然大胆提出个人的看法,帮助大家进入我所要谈论的心路历程。

信言不美
内心世界直觉的印记

自由的人说话。他不需要说太多话,不一定用嘴说。透过众多的表达语言,他全心去表达他的想法。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他感受到生命中最深刻的点滴,这些生命的印痕有时轻淡飘忽,有时沉重强烈。自由的心表达出来的语言,就像书法作品,可以见到缓重轻急的对比。言的墨不在乎丑,它是内心世界直觉的印记,正如老子《道德经》第八十一章所说的︰“信言不美”。

四海为家
自由的心与万物合一

自由的人是个活着的人。他不会无动于衷,不同于行尸走肉。他痛苦,他激动,他渴求,他快乐。外在环境的人来人往、一事一物、一石一木在他的心中留下印记,但他有取舍,有愤慨,有赞赏,而不失衡。生命的律动在他心中日益蓬勃,直到四海为家,直到他的心与穷人、富人同在一起,直到他的心与本国人、外国人同在一起,直到他的心与万物合为一体。内心的宽广容纳天地万物。自由的心不会分裂,感受天地万物的同时,自然地走向整合的境界。

艺术旅程对我来说,就是一种心灵体验,让我找回内心道路中的某些事物。中国绘画理论中所谓“一笔画”,就是表达了一心的自由。一笔画就是透过外在形形色色的万象,用心的眼光观照而成的艺术风格。

内心与万物本源
在对话的律动中创造

自由的心具有感染力。自由的心灵折服他人,使他人的心中出现新的语言。有的人产生自卫的心理或是为反对而反对。自由的人与自由的人能自然结交为朋友,共同创造新的团体。封闭自我的人无法变成自由的人。透过语言的交换,自由在日益茁壮的律动中被共同分享。我的自由很有限度。比一般人值得庆幸的是,我了解自己内心的困顿。我感受到自由的味道与追求内心自由的强烈渴望,我本能地追随自由的味道,在这样的本能下,我才得以继续我的道路。

我们必须懂得分辨什么是艺术家的自由眼光。艺术家应是用自由的眼光看待世界。如果一个艺术家的创作不是源于内心的本源,有何乐趣可言?一件艺术创作会告诉我们,艺术家的心如何与天地万物的心相会,艺术创作也会表达出天地万物的心如何转化成艺术家的心,艺术家的心又如何转化为天地万物的心。

从受困到解脱
永不止息的呼唤与过渡

艺术创作如同自由的心一般是具有感染力的,它邀请观画者品尝创作者的自由。艺术创作是自由眼光的表达,表达了一段永不止息的过渡:从受困到解脱,不断重新开始、不断深化的过程。艺术家不自由,他因转化得到自由。艺术家时时刻刻憧憬着自由,他透过一件件创作,将自我解放的道路越走越长。这就是为什么每一件创作都是必要的,因为每件作品都说明自由不是一个稳定的状态,自由是一个过渡。艺术家的每件创作都是对观画者的一个呼唤,一旦艺术创作唤醒观画者内心自由的律动,是否回应这股律动将是观画者的决定。

从受缚到解脱的过渡,有很多种方式去体验以及重新体验,我自己采用的方式是遨游于中西文化间的艺术创作。我们不能论定西洋文化代表束缚,而中国文化代表自由,反之亦然。从一个文化模式过渡到另一个文化模式的过程本身即是自由的见证。更精确地说,透过每幅艺术创作,中西艺术的交融见证了一条道路,这条道路会让创作者的自我更体会到自我的一体,内心获得更宽广的自由。我从来不担心我的创作是东方的、还是西方的,我选择对我最美好的部分,凭着直觉,心随意动。我创造,所以我新生。

第一次脸庞的消失
最初生心的一刻

无时无刻体会到心的诞生。自由、一体、诞生。心一旦不自由,困于技法,复制风格,碍于名声,滞于传统,自缚于市场,受限于情结,心将无法诞生。《金刚经》有句话说:“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”。每当创作时超越囚困的心,就会体会到“生心”。我们若因此走出困境,将不只为个人“生心”。凡是超越己身的,领先己身的,与每一个人息息相关的,我们将会赋予“生心”的力量。

法国名画家苏拉吉(Pierre Soulages)有句话我非常喜爱,他说当他作画时,他在窥探。他在窥探什么?他窥探“元始的时刻”。什么是“元始的时刻”?我们很难定义,那是一个过渡︰从事物过去不曾有的意义到事物产生意义的过程。人类第一次画出或雕刻出的脸庞,那是“元始的时刻”。第一次出现在雕像上的微笑,那是“元始的时刻”。肖像第一次脱离写实的形像,那是“元始的时刻”。每个人都可以自己的方式来重新感觉并创造第一次出现的脸庞、第一次出现的微笑,甚至是第一次脸庞的消失。水墨画从山到人、从人到山之间不断转变的过程中,画家第一次意识到元始的真气时,贯穿所有万事万物的时刻。

与风共游
生命律动不滞不凝

苏拉吉也说,有一天当他在准备雕刻铜版时,他尽全心去窥探,试图在雕刻的过程中寻找最深的黑色。当他奋力地凿刻,最后他找到了白色。从最深的黑色转化为白,最白的颜色转化为黑,这样的过程也是元始的时刻。那是我们心中生命不断延续的动力,内在生命的节奏,停滞于黑或是留恋于白都阻碍了心中生命力的律动。宇宙万物被映照于心,流动于心,不滞不凝,这样的人是自由的人,具创造性的人,因为他尊重心中的自由。

某天,有位记者一直问我,想了解我这一生中想做什么?我为什么画水墨画?我想不想成为大师?她很尊敬地问我,而且很认真等待我的答案,就在这个时刻,有个完整的答案脱口而出,一个真正的答案,只能回答一个好问题的答案,却超越以往所思所想。

我回答说我生活的目标,就是“追随风”,与风共游。当我说出这样的话时,自己也很惊讶。后来我反复思考我所说的话,才明白原来自己一直背离这样的目标,常徘徊在不该停留的地方,或是企图驾驭风的方向。但是我终于了解,追随风才是我真正的欲求。

聆听真气
自由的种子随风茁壮

与风共游不是到处漫游,与风共游是去聆听。聆听真气的力量,那是一股超越你个人之上的、环绕你的、让你产生转变的力量。聆听奥秘的声音。风是宇宙心灵的声音。聆听风,就是重新找回心中真气的声音。与风共游就是让内心的自由地成长。自由是吊诡的。自由端视个人的决定,我决定追随风,献身给风︰我信任超越我之上的真气,因为我相信它住在我的心中。

自由的人不会成为自由的俘虏,他以谦逊的心灵态度看待自由,而且知道自由会超越自己,并不是他的功德使他得以与自由相配。他心中的自由会像一粒种子,长在未知的田里,随风茁壮。自由会在他的心中生活、成长。

艺术家不会浪费时间用创作来声明自己获得自由。艺术家的自由是一个空间,从而会出现一个新的眼光,这个眼光也许会打乱他原有的秩序,打乱观画者原有的秩序。自由是他的眼光。眼光是他的自由。

解放记忆
新光照亮过去的深邃不可知

为了在作品表现自己创造的自由性,艺术家首先必须先解放自己的记忆。我们常成为记忆的囚犯。有些过去的印记或记忆是我们没有勇气承认的,有些日常的印象与隐约的记忆,我们无法清楚地理解它们的震撼与美丽。

创造的工作解放记忆,给予记忆新的色彩,新光照亮过去的深邃不可知。当我开始画中国山水时,我才明白法国的景色是怎样活在我的记忆里,也才明白法国对我是多么充满怀旧与亲切的色彩。当我试着去画中国的景物时,我解放了我的记忆,我重新发现一个隐藏在记忆中的法国。也许我们需要一段距离、一点空缺,隐藏在记忆中的生命反而明朗清楚。

“玫瑰花没有为什么”。“留心”,仔细留心奥秘,因为奥秘“没有为什么”。“平心”,在创作的过程中,不将作品视为己有。在寂静、黑夜、专注中创作。“生心”,让穿越个人的真气在心中开辟一条崭新的道路。最后,我们将散发出“没有为什么”的光亮。

在北京, 1997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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