面容


仔细凝视一张陌生的脸孔,迎接对方的眼光,当双方的眼神在静谧中相遇,那真的很难,却也是最令人感动的一刻。你敢正视穷人的脸庞吗?这一张脸,历尽社会沧桑,出身的苦,写满贫困、疾苦、饥饿和认命。若我们还能超越自身的富足、游人的心情、偷窥的心理、旅人的心境来正视这样一张脸,那真的是很难做到的事。


然而,这样的面容却是最美的,尽管这样的美有着吊诡性。从皱纹、眼睛、嘴唇的裂纹,我们读到人性的高致。从日常生活中为生存而战,我们读到谦卑;从日复一日挫折里,我们读到羞愧。从痛苦与失败,我们读到尊严、勇敢、怜悯。从老妇人的微笑,我们听到喜悦的泉源。失神远望,那是梦想的力量与无限的等待。七孔、皱纹、肉峰里激荡着人心的涟漪与潮汐。


相机的确都能够把这些画面拍摄下来,但是摄影是否仍有不及之处?影像的主角和镜头如此亲近,面容在镜头前展露无遗,镜头是否能够拍出面容的神秘内心?和面容相迎的一剎那,画家是否能够更进入面容的内蕴?


我常想起法国哲学家暮尼耶(Emmanuel Mounier)说过的话,那是二十多年前我读过的句子。暮尼耶想望时间的终点,想望在人间诞生的新天新地。他说这样的降临,不用惊天动地的方式来描绘,莫非是「苹果树看起来更像苹果树,橡树看起来像永恒一样长,每张面容上,大日子的恩宠变成凡日的光辉。」

这几句话传达了画家的企图。品嚼日常的事物会使得不可见的东西闪烁、破出。画笔如同盲人。是的,如同盲人一般,在每个面容的起伏中寻找「大日子的恩宠」。墨迹、画纸让面容变得柔弱、短促、瞬间即逝——直达永恒。画笔寻找一股气韵,永不停歇,不断扩展,探向永恒。双眼的凹陷处,骨与肉的反面,画笔寻找载覆肉身堡垒的气韵。


每一个面容是一个度,度向条件的消失、绝对的自由和绝对的无偿,七孔安排的是每一个面容的度水而过。也许在贫陋的面容上,当我们看见大日子的奇迹显现时,体会到的感恩最为高致。当挥出的画笔意图师法时,那就是诞生降临的一刻。现容,是的,容貌一现,为的是完成面容说过的话。


不要掩藏生死交战的赌注。叶子上有某物垂死,脸上有某物垂死,让我们闭眼,生的盛荣在我们的眼内苏醒。面容尚未诞生:当面容看着镜子的剎那,面容死于此。画家必须不断解构面容,唯有死亡,唯有尸解时,面容才会真正地渴盼诞生。画纸是白色的深渊,尽头死死生生。是否纵渊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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